外国文学文化云山讲坛第二十一讲:年华何须怨流水——与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普鲁斯特一起“追忆”时间

作者:外文中心        时间:2024-10-16

2024年10月10日下午15:00,由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人力资源部(教师发展中心)主办、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院承办的著名教授论坛第665讲、外国文学文化云山讲坛第二十一讲在广外白云山校区第七教学楼612室顺利举行。本讲座由中山大学哲学系方向红教授主讲,广外外国文学文化研究院李日容副教授主持,讲座主题为“年华何须怨流水——与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普鲁斯特一起‘追忆’时间”。广东外贸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云山领军学者于奇智教授、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李云飞教授作为与谈人参加了本次讲座,此外还有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毛国民教授、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黄济鳌副教授等来自校内外的二十余名师生参与了本次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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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红教授现场主讲

方向红教授首先通过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即“我”和母亲、“我”与盖尔芒特夫人、“我”和曾经的情人吉尔贝特,以及斯万与奥黛特之间关系的一些不同的小故事的讲述,来揭示其背后的相同的“叙事”结构,即在人与人之间的各种亲密关系(如亲情、爱情与友情)中,人们有一种倾向即对方越是“看轻”自己,越不把自己当一回事时,人们好像就越是“执着”于或“在乎”这一段关系。正如时下多有被关注的PUA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正是缘于人的这样一种“本性”。但小说中的“我”最后顿悟和看到了这种“人性”的本质,并由此得出“结论”:即并非是人先有一个“对象或客体”,人才会产生“焦虑、爱情(欲望)”,毋宁说它恰恰是反过来的,即“焦虑先于爱情,而爱情先于客体”。正如普鲁斯特所言:“爱情早已存在,正四处游荡,它停在哪个女子身上,无非因为这个女子显得无法企及而已。”普鲁斯特在小说中正是借由这样一种“反思”,“反观”到并展示了人所“遗失”的真正的时间即第四维的空间,并由此可以启发我们从哲学的角度去寻找“真正的自我”。而普鲁斯特在小说中所揭示出的这第四维的空间并非像我们所理解的日常的时间那样,有一种“流逝”的性质,毋宁说它是不“流动”和不“消逝”的。在方教授看来,普鲁斯特从文学的视角描述了这种不流动和不消逝的时间的基本结构,亦即正如他所言:“一座教堂,可以说占据了一种四维空间———这第四维,就是时间———一座教堂,在一个又一个世纪间伸展着它的殿堂,这殿堂,穿过一根廊柱与又一根廊柱间的距离,从一座圣龛到又一座圣龛,似乎不只是战胜、穿越了多少公尺,而是一个又一个时代,凯旋式地展现了出来。”方教授认为真正的自我即是第四维空间,那么如何能够经验到这样一种真正的时间或真正的自我呢?方教授认为它可能在人的一些微小但对某个人来说却可能是独特的经验里被发现,而当一个人的体验或感受到达这个层面时,他就不再感到痛苦、受伤、烦恼,即人作为曾经的动物之心上升到极点的那种嫉妒、焦虑、猥琐……都不复存在。正如普鲁斯特所言:“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方教授认为,普鲁斯特对于时间、情感与自我的思考给人一种启发,即人生需要过两次。在第一次人生里,由人性本身所导致的痛苦、伤害与被伤害、不堪等,可能都会被我们一一经历,但我们无须感到害怕,因为人生还能过第二次。而这第二次的人生便是通过“追忆”或“回忆”而被给予我们的。但这种“追忆”或“回忆”不是对已经发生的一些实际性的事情的回忆,在这种回忆里人仍然无法“摆脱”原来的处境,毋宁说过往所经历过的情感、愤怒、爱恨等都会重现。因此,真正的追忆并非是理性的回忆,而是像普鲁斯特所描述的那样是一种“玛德莱娜点心式”的回忆,并且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为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通过某种机缘,才能激发人的这种回忆,而此时人才有可能找到或“看到”真我,即“看到”真正的时间。但普鲁斯特对人在第二次人生中究竟看到的是什么,或者说第四维的空间究竟是什么,他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揭示。但事实上哲学也以不同的方式和进路讨论了同样的问题。方教授由此转向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时间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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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现场

方教授认为胡塞尔早期受到奥古斯丁的时间观的启发,以“现在”为核心来思考时间。奥古斯丁认为,单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不能构成时间,因为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而现在转瞬即逝,构成时间的是心灵,在心灵中,过去是现在的过去,未来是现在的未来,而现在是现在的现在。就此而言,作为时间核心的“现在”是不动的,而这只有从人的心灵出发,才有现在、过去与未来这些维度的区分。胡塞尔在此基础上从现象学的视角揭示了时间的“滞留”和“前摄”的本性,这种时间观认为“过去”并没有“一去不复返”,而是还是以“滞留”的方式“留”在现在中;而未来也以“前摄”的方式已在此即已在“现在”中。由此胡塞尔认为时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事实上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人如何能够听到一段完整、顺畅的乐曲。即如果“过去”不能“重来”,人又没有“期待”未来,那么人只能听到一个个独立的相互之间没有任何意义关联的旋律或音符,而非是完整、流畅的旋律或乐曲。这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时间即认为时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是分开的观念不同,在胡塞尔这里,时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是交织在一起的。即“过去”被包含在“现在”里,而“未来”也以“前摄”的方式来到了“现在”,亦即它们都在当下(“现在”)的完整的意识里。比如当我们重听一首乐曲,从而对已听过的即将要出现的旋律有所期待时,这就是作为“过去”的“未来”来到了“现在”。胡塞尔由此对奥古斯丁的时间观作了推进,但这种推进还不能说明上述普鲁斯特所“揭示”的“第二次人生”的那种时间(空间)的体验。毋宁说,胡塞尔此时仍然认为时间与空间是分开的,前者的三个维度是相互交织的,而空间的方位顺序却不能被颠倒或倒错。而胡塞尔晚年的发生现象学指出,这种三个维度相互交织的时间只是时间性(Zeitlichkeit)而已,方教授指出,lich的德文原意是“像……的样子”,因而Zeitlichkeit的意思就是“像时间的样子”。换言之,真正的时间不是“时间性”,毋宁说是先验时间、人格或单子。人格是一个人的秉性、心性和风格,一个人的“本性”事实上是由其的人格决定的。虽然我们可以通过一些外在的东西比如职业、地位、头衔等“标识”来区分人,但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差异其实是由人的人格性或人的自我觉醒的程度造成的,人格即是稳定地表达一个人的独特性本质的东西。就此而言,人首先应该“认识自己”并视之为其的一切活动的真正目的。

方教授接着阐述海德格尔的时间思想。海德格尔认为存在通过时间性的境域展开,那么对于他来说,我们如何找到时间呢?答曰通过此在的向死存在而“打开”其整体的时间性之在,即此在以本真的时间性的方式生存。但此在的时间性与存在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正因为如此,此在的时间才叫时间性,即只是“像时间一样”,但还不是真正的时间,即它与存在所展开出来的作为境域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作为展开的此在虽然有点像真正的时间,但事实上还不是时间本身。海德格尔之所以有后期哲学的“转向”,其目的正在于要找到真正的时间或真正的存在。但海德格尔认为,人能够“谈论”的只能是“对象”,而非存在本身,海德格尔由此将存在打叉,而只讲作为天地神人的四根。在这“四根”中,神以隐的方式显,但天地人神不是四维空间,而是四维时间,地代表“过去”,天是“未来”(“敞开”),人就是“现在”。“人”回望过去也展望未来,所以“人”在四合中起贯穿的作用,而神则代表了神秘。第四维的时间是传递,即把天传给地,天让神以隐的方式显现,第四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但“人”不能传递,“人”只能接收,即人只是“见证人”“守夜人”“庇护者”,人的力量事实上是很小的。

方教授指出,人们通常对胡塞尔与海德格尔时间观的根本误解即是没有区分时间性与时间本身,比如在胡塞尔那里,真正的时间是先验时间,而非时间意识。

在讲座的最后,方教授试图综合哲学与文学的视角来看看是否能够解开时间之谜。方教授认为将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翻译为“追忆似水年华”是不够恰切甚至是错误的,其正确的翻译应是“寻找丢失的时间”。因为真正的时间是从来都不流失的,只是被我们丢失和遗忘了。换言之,我们“寻找”的不是每天都在流失和流逝的时间,而是要“寻回”那个被我们弄丢了的真正的时间。而如果我们只过了第一次人生,那么就会发现时间一直在流逝;但如果我们进入了第二次人生,就会发现“年华”从没流逝。而“年华”就是空间。根据海德格尔对于天地神人的阐述,即四合既是时间也是空间,因此当人想追寻“真正的时间”时,它就表现为“空间”。

方教授指出,在胡塞尔那里,时间性是拟空间、准空间或亚空间,而真正的时间是以人格的有限形态的方式沉淀下来的。而这样体现的时间即是空间。普鲁斯特认为真正的时间就是空间,或者反过来也成立,即真正的空间就是时间。这里的空间是活的空间,与认识论意义上的即上下左右前后的空间已经没有关联了。在活的空间里,我“追求的、得不到的东西”就是“上”,“已经得到的东西”就是“现在”,“我追求的东西”就是“高”,“得到的东西”就是“低”,与我“平行排列”的是“左右”。最源始的空间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来自“意识”“存在”或者“天地神人”,来自普鲁斯特的“真我”。时间的结构展现为一个空间,而空间的结构展现为不同力量之间的交锋。当人进入第二次人生时,就会站在“高点”看到这些力量之间的交锋,此时就会对第一次人生所经历的东西全部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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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奇智教授现场评论

在讲座与谈阶段,于奇智教授提出了真正的时间即未有任何杂质、直接的、没有附着任何东西的时间是否存在的问题。他指出,《追忆似水年华》表明“时间重现”需要通过小说的建构来达到,而非是我们的现实生活本身便可触及。海德格尔晚年指出,语言说话与诗歌说话是不一样的,因为后者是一种诗意的创作,而非客观的描述。诗意的文学的东西充满想象,并由此与非文学的东西区别开来。《追忆似水年华》以时间为主题,打破了传统小说讲述完整的故事情节的叙事方式,以大量的追忆的方式去展现时间的经验,把内心的东西通过文学的方式表达出来,时间达到了一种延伸、交错和重叠的意象,从某种意义上可被视为一部哲学著作。但如何将其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关联起来仍有待进一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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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教授现场评论

李云飞教授指出,普鲁斯特所讲的时间与胡塞尔所讲的时间是一致的,两者所讲的时间都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然过程和历史量度即胡塞尔所讲的客观时间。但在作为体验的时间之外是否还有一种作为某种结构的先天的时间(空间)他则表示存疑。因为他认为我们的时间是始终离不开体验的,时间感里面也不可能没有空间的维度,比如“时间流”、时间的“久远”“快”“慢”等,这些事实上都是描述“空间”的词。就此而言,普鲁斯特有关时间的“结论”便显得特别有意味,因为他想表达的或许就是“时间就是回忆”之意。比如在时间“结论”中,他说到作为一座“占据了四维空间”的教堂,是“在一个又一个世纪间伸展着它的殿堂”,并且这个殿堂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时代”。由此可见,时间实质上是回忆积淀的一层层打开。就像人随着年龄渐增,且经历越是丰富,时间感就越厚重一样。胡塞尔虽然强调时间有“滞留、当下和前摄”这样一个结构,但其中首要的还是要有“差异”,因为假如没有“差异”,那么人就会有时间停滞而非流动的感觉,就像永恒有一种静止的意象在里面一样。因此不可能有一个单独的什么都没有的东西,毋宁说时间就是一种时间的感觉。因为如果不是体验了一个有差异的过程,那么我们便感觉不到时间(流动)。普鲁斯特有关时间殿堂的描述与胡塞尔讲的时间结构非常相似,比如“记忆下沉”便给人一种悠远的感觉,而普鲁斯特所描述的时间就像一个“回忆”的“褶皱”。“褶皱”越多,则时间越深厚、丰富。而海德格尔在天地神人中强调神的维度,即“神”作为“传颂”“历史”,也有同样的意味,因为如果人没有这个维度,那么人的意义是很单薄的。

李日容副教授指出时间与人的现实生存密切相关,方教授所揭示的先天的时间是给予人希望的时间,因为我们通常所说的流俗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让人感到“绝望”的时间,因为逝去的不能重来,未来又还没有来到,我们似乎只拥有当下(现在),但事实上现在也是把握不住的,因为现在也正在逝去,因此人的“超越性”或许正体现在作为先天时间的人的人格里,亦即人的“第二次人生”里。鉴于这种先天的时间与每个人的现实生存乃至生存在世的基本命运都息息相关,她希望方教授能进一步揭示其对于我们的实际生活的意义。

接着方教授对以上问题或不同的观点作了一一的回应。

就如何理解真正的时间而言,方教授指出,真正的时间是一个先天的时间,它是一个结构,即时空的结构本身是有一些“要素”的,至于这些基本的要素是什么,则各有不同的主张,比如在胡塞尔那里是独特的人格,在海德格尔那里是天地神人这四个领域,而在普鲁斯特那里则是“柱子”的意象。时空结构的基本要素是同时存在的,所以是“空间”,但同时又是时间的,即这几个要素之间有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和相互转化的能力,一旦开始,就会进入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并且自此以后,时间与空间便分道扬镳了。但在其最源初的阶段,就是几个要素。这也可以从中国哲学中易经的一些思想来理解,比如阴阳、四象或五行就是时空的要素。在普鲁斯特那里,“柱子”和“柱子”之间有一种先天的关联,即可以相互影响和相互转化,就像阴阳的相互转换,五行的相生相克,当既交易又有变易时,即一旦生成变化就“来到”我们现实的世界了。从这个角度上说,先天的东西是不动的,正如康德说真正的时间是不动的,胡塞尔也说时间是一个“静止的流动”。因为如果一切皆流,即没有“静止”的东西与之“对比”,我们也就无法把握到“流动”本身了。一切可以流动的东西就是时间性,即“像时间一样的”,但还不是时间本身,要回到时间本身就要强调先天与后天的区别。但时间的先天或先天的时间从来都不是彼岸的问题,毋宁说先天的时间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时时刻刻都存在。

就普鲁斯特的时间观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时间观的关联而言,方教授认为尽管前者和后两者的进路不一样,但将它们放到一起,可以较为全面或彻底地回答时间之谜。普鲁斯特事实上已经将我们引到“先天时间”这里了,比如他讲到“有一根根柱子”所构成的时间(空间)的殿堂,也明确提到有“真我”。但至于里面的具体的结构是什么,以及它是如何展开或如何发生的,普鲁斯特并没有讲,而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则恰好从哲学上给出了解释。

方教授认为先天时间对我们实际生活的意义非常重大。首先,探讨时间之谜可以让我们从根本上理解我们的世界与生活是如何展开的;其次,它可以让我们用批判性的眼光去看待我们的社会;最后,方教授认为它对个体的生活意义非常巨大。人的很多痛苦、烦恼事实上是源于还没有达到“第二次人生”,在人性的阶梯里人需要不断地往上攀爬才能到达更高的人格,此时才能真正打破时间性的困境,否则就会一直被困在时间性里,从而无法实现人生的超越,开启更多的可能性。

现场讨论

最后在讲座的提问与交流阶段,方教授与在座的各位听众就康德与休谟的时间观的关联,先天时间对文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先天时间的实践“应用”如哲学谘商和现象学谘商的实际开展及其现实意义以及其与心理治疗的区别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交流。讲座持续了三个小时,讨论气氛热烈,大家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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